但见上头写着:“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王爷、福晋万福金安,并府上管家老爷、姑娘叔叔们金安。新春大喜大福、荣贵平安、千岁康健、万事如意。”
迎春看了,亦不由笑道:“庄家人有些意思。”
李纨也忙笑说:“别看文法,只取个吉利罢了。”
三人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,只见上面写着:“大鹿三十只,獐子五十只,狍子五十只,暹猪二十个,汤猪二十个,龙猪二十个,野猪二十个,家腊猪二十个,野羊二十个,青羊二十个,家汤羊二十个,家风羊二十个,鲟鳇鱼二个,各色杂鱼二百斤,活鸡,鸭,鹅各二百只,风鸡,鸭,鹅二百只,野鸡,兔子各二百对,熊掌二十对,鹿筋二十斤,海参五十斤,鹿舌五十条,牛舌五十条,蛏干二十斤,榛,松,桃,杏穰各二口袋,大对虾五十对,干虾二百斤,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,中等二千斤,柴炭三万斤,御田胭脂米二石,碧糯五十斛,白糯五十斛,粉粳五十斛,杂色粱谷各五十斛,下用常米一千石,各色干菜一车,外卖粱谷,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。外门下孝敬福晋、姑娘们顽意:活鹿两对,活白兔四对,黑兔四对,活锦鸡两对,西洋鸭两对。”
迎春刚开始学习这等事务,自然不甚了了,李纨、袭人却都是理过事的,忍不住叹道:“王府富贵,主子恩典……真正叫人咋舌。瞧这,已经是今年第三个庄子了,听王府来的口气,倒有这么十七、八处要送到园子里来;王府上还有十五、六处;单单这一个单子……昔日里我们府上也不过就如此了……哪里消受得了这许多。”
凤姐笑道:“这才哪儿到哪儿,你说的这还只是庄子上孝敬,那下头一起子拍马屁、遛沟子的赃官儿,送到王府、园子里来给王爷‘过年’的礼单,才真正叫唬人呢……那个什么长安知府,芥菜粒大的官儿,因为主子让他管了如今河道木料的事,送到园子里来的年礼,袭人还说,看礼单子只有十四个字,也不是四、五十车吆五喝六的,只有一个小盒子,倒有些奇特。我也不懂,叫袭人去问宝丫头,她却长吁短叹的……说礼太重,要我回头回了主子才安置呢。”
李纨亦奇道:“是什么?他们这些人怎么都往园子里送东西呢?”
袭人笑道:“便是十四个字,什么……嗯……仿柴窑笔洗一件,贺主子年下金安……的。”
迎春到底是读过书卷古籍的,不由愣道:“柴窑是宋代第一名窑,古人说其,青如天,明如镜,薄如纸,声如磬,滋润细媚有细纹……只是因为出产甚少,历代战乱,窑口又不明,当今存世,不过数件,都在大内,昔日我们府上,连见都没见过……论起所值来,何止万金……只是既然是‘仿’的……却不知道是否值钱了……”
凤姐咯咯娇笑道:“你个傻丫头,这都是那起之外头的恶心人,弄鬼的花样儿……仿的他怎么敢孝敬到主子这里来,自然是真的……却偏偏要写个‘仿’字,倒好似个风雅人,献给主子也显得主子风雅;万一淘蹬出事来,也好说:不过是个仿器,用来玩的……便是皇帝老子,也判不得他是个赃官……”
迎春听了倒是莞尔,忍不住回一句:“这么值钱的玩意儿也敢送上来,定是个赃官儿,也忒费了心思,不过主子向来在玩器上头平平,还不定喜欢不喜欢呢?”
凤姐点头道:“这话也是,主子什么没见过……我那日觉着这礼忒重了,回主子话去,结果连主子面都没见上……金钏儿那蹄子出来回话,主子就三个字‘知道了’……害我白跑一趟。”
李纨也笑道:“主子是风流隽雅的人,其实这柴窑笔洗也到底是难得的……主子却又瞧不上。”
凤姐笑道:“就是姐姐这话。要说我们这主子的心思也是难猜……这笔洗既是古董,又是值钱,又是‘雅’的,主子却不放在心上。倒是那日,那个什么勒克什的,送些颜料来,主子却反而上了心……”
迎春听了也一愣,忍不住问道:“颜料?画画的?”
凤姐摇头道:“偏偏不是。那个勒克什从不知道哪里弄来的,却是些颜料泥,有十二般颜色,香喷喷的又好看又好闻,是可以拿来画画,但是礼单上说却是有菜谱……却是用来作菜的……”
几个人听了都奇,便问究竟,凤姐笑道:“也难为那些人怎么想来,原来那些颜料泥都是照着稀奇配方研制,但是底料却只是些难得吃食,可以吃的……却偏偏颇能染色……胭脂红、姜末橙、焦糖赭、甜菜绿、柠檬黄、芝麻墨、松子烟、桑葚蓝、樱桃粉、珍珠白、茶叶青、麦芽金,十二等颜色。那菜谱也有趣,比如,那糯米自然是白的,年下蒸了饭糕,如果用那‘茶叶青’的颜料泥,只要用一点点化在糯米里,整个儿蒸出来都是茶叶色,又有一股子龙井清香,好闻好吃的不得了呢……再者,你可见过粉色的螃蟹肉,冬天里嫩黄色的白菜锅子,橙澄澄的豆腐花儿呢……这叫什么‘一物一染,两般色相’”
众人不由赞叹:“难为他们怎么想来的……倒把个吃食弄的如此风雅。想来珍珠什么的也就罢了,那姜末、焦糖也不值钱……倒是有趣。”
凤姐冷笑道:“也能画画……只是凭空用来画画,未免糟蹋呢。至于值钱……你们又不懂了,这东西其实金贵着呢,要有原物的香味,又要能染色能作画,哪那么容易得了就。这么小一碟子,能卖一百两银子呢。十二种颜色,每样都是三坛子……你算算是多少银子?”
她说到这里,似乎又想起,对袭人道:“旁人也就罢了,常来往那个詹事府的冯大人,和我们园子里多有照应,他又是主子得意的门人,若是来了年下孝敬,你要好生招待,得空便也要回主子,让主子知道他有心来过了才好……”袭人也忙回是。
几个人不由又说笑一阵,外头却有小丫鬟进来回话道:“回妃子、小姐,门上是内务府的公公们来拜……”凤姐便忙叫请进来,哪知那丫鬟却回道:“他们也不肯进来,就在雀思门上留下两个宫里头带出来的女的……就去了……我们去回主子,鸳鸯姐姐却话说,主子今儿乏了歇息,留下话来,什么人都不见,什么事都不理,不好进去回的……正没开交,鸳鸯姐姐说,只说让凤妃您处置呢。”
凤姐等四人面面相觑,她们等早已经自平儿处听到消息,弘昼命内务府将元春、抱琴“带进园子来侍奉”,已是打扫了蓼风轩要迎接元春……
饶是凤姐等闺阁少奶奶,也知道这元春获罪,却依旧算是大内嫔妃,弘昼如此召进来为奴奸玩,多少有些不妥,也难怪这内务府只是奉命办差,连面都不方便照。
凤姐想了一刻,才笑道:“定是大小姐来了。凭是怎的……都是主子的旨意,我们只奉从办事就是了……我想着,虽主子未曾赐……大小姐个名份位份。她毕竟是昔日里内宫嫔妃,是主子娘娘,我们合着都该去迎一迎才好……”李纨、迎春都连连称是,一时,小丫头已是遍寻园中诸女,连那宝钗、湘云、妙玉、黛玉、迎春、探春、岫烟、都是忙忙赶来,李纨也带着宝琴、李琦、李玟、惜春、巧姐,袭人带着晴雯、麝月都一一赶来……
随着凤姐,到那雀思门上接那元春进来。
众人等展眼望去,却见那雀思门里坐了一黄袍女子,佩一座垂额落珠青莲络缨,盘得个秋湖鸣翠端庄发髻,插一枝观音泣泪梵字步摇,点两颗小碎琉璃坠云耳钉,挂一面黄金流银万福项圈,系一条暖花斗鱼宫锻丝绦,蹬一对新月折枝素色绣鞋;眉若细柳一字俏,目如郎星两点明,鼻似峭云腻瑶路,面如鹅卵温润玉;唇间细雪,只用一点胭脂色,顾盼流离,不露半分轻薄意。
虽是素裹淡妆、愁容哀锁,却依旧是难掩雍容气质、高贵颜色,那体格步态自有一分天家节度,体荣尊重,身量玲珑却依旧是个风流别致,倒瞧着比旁个更高挑些……
正是那离府多年,荣国公府小一辈长女,昔日里贵为天家皇妃的贾元春。
却说这元春正是二十五岁,其实也是正当青春年华,入宫为嫔妃屈指算来却已有九载。
她一十六岁上入宫伺候,正是雍正登基初次选秀之时,其时园中诸女,都还在幼冲,然无论老小辈分,都瞧她温婉娴淑、才貌无双、知书达理、体态婀娜,乃是宁荣两府第一美色。
那政老本尚有所不舍,贾赦、贾珍却都两府素日里与廉亲王交好,如今却不想是雍亲王登了大宝,当得要两面奉承,无所不用其极,才将这元春荐入宫去。
一入紫禁城,果然明艳无方,深得帝心,便是素有“冷面王”之称的雍正,赏用其贞操、奸玩其身子,也是颇为首肯。
只数年间,虽未有子嗣,已是自答应位份、升为常在、贵人、嫔位,三年前更加封为凤藻宫尚书,加封‘贤德妃’。
只是其实说到底,虽元春容貌典雅、身姿窈窕,可谓艳冠后宫,只是那雍正骨子却是个冷面冷心、刻薄阴鸷、清心寡欲的,玩也玩了几年,奸也奸了几回,后宫里几次选秀,又自然有那年轻貌美的新人进来,虽位份有升,其实情分上和这个“八爷党徒门人之女”却是日渐平淡疏远。
及次扫平八爷党、圈禁廉亲王,贾府到了那不得意时,更是冷落在深宫、轻薄于佳人;后头贾府事败,其头一条罪名就是颇疑心元春“内外勾结,泄露宫禁,诋毁朕躬”,将她褫夺封号,废为宫奴,发往冷宫安置。
这等盛时如火、败时似霜的事,紫禁城里也多了去,眼见这昔日里的‘贤妃’如今失势,昔日里被她压了一头的嫔妃更是心下欢喜。
那一起子内宫太监、宫女哪里有个不势利眼的,作践唾骂、克扣用度、冷嘲热讽、甚至欺辱殴打都是有的……
她身边贴身侍奉的丫鬟抱琴,因未曾有缘供皇帝奸玩过,只能算个无名宫人,还被发往他处伺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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